殷海光曾经在与青年时代的林毓生的通信中很精辟地指出了五四知识人的这一困境:“五四人的意识深处,并非近代西方意义‘to be free’[求自由],而是‘to be liberated’[求解放]。这二者虽有关联,但究竟不是一回事。他们所急的,是从传统解放,从旧制度解放,从旧思想解放,从旧的风俗习惯解放,从旧的文学解放。于是,大家一股子劲反权威、反传统、反偶像、反旧道德。在这样的气流之中,有多少人能做精深谨严的学术思想工作?新人物反旧,旧人物也反新。互相激荡,意气飞扬。防御是尚,于是形成两极,彼此愈来愈难作理性的交通。一九一一年以后的中国就没有日本那样的稳定的社会中心,以及深厚的中间力量。加以左右的政治分化和激荡,更是不可收拾,正在此时,日本从中横扫,遂至整个土崩瓦解。”[8] 解放重在“破”,而自由重在“立”,破并不能代表立,或许正因为此,五四时期也并未形成知识人的“内在的自我”。这也是相当一部分知识人后来走向革命的内在根源(外在的原因是民族主义与救亡图存的号召等)。
余英时先生曾多次撰文纪念五四,他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评价不像林毓生先生那样负面,在最近接受笔者的访问中,余先生概略地谈了他在五四百年之际的三个基本看法,其中一点指出:“我认为‘五四’具有多重的复杂性质,不能仅仅把它看成一场激进的思想运动(或革命)。在一般人的理解中,‘五四’的特色在推翻中国的名教传统,运用西方现代的文化成果,特别是‘民主’(‘德先生’)和‘科学’(‘赛先生’)把古老的中国转变为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和社会。所以‘五四’作为一种‘新文化’或‘新思潮’往往被看作和‘反传统’与‘西化’是分不开的。这一理解或认识大体上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但是我们决不能进一步推断:所有接受或认同‘五四’新文化的知识人都必然会走上反传统与激进化的道路。事实上,只要稍作考察,便可发现很多学人当时曾参加‘五四’运动,也接受‘民主’和‘科学’,但对中国传统并不一笔抹杀,而且还能指出传统家族与宗亲关系也有互相支援的一面。他们主张宪政,尊重思想和学术的自由,但反对以暴力改变现状的激进态度。我过去曾指出,萧公权便是一个典型人物,因为和他采取相似立场的学人随处可见。甚至胡适本人也同样具有典型性,晚年(1960)《中国传统和未来》(‘The Chinese Tradition and Future’)一篇讲词便是明证。”[11]可见,五四对于那一代知识人是否构成全盘性的反传统主义,仍旧是悬而未决的历史疑案。而从历史事实来看,传统未必会构成中国知识人追寻现代价值与宪政体制的阻力,传统中相对正面的部分思想文化资源甚至可能为中国的进入近代提供精神上的动力。而从已故旅美学人林同奇关于其家族的自述与研究的文章《林氏家风――士大夫生活之一瞥》,更可见传统的教育与理念,并不构成对该家族成员走向专业化和职业化道路的阻碍,反而提供了一种精神助力。林同奇指出:“林氏传统本来无意于敛财聚富,因此不鼓励子弟经商;对于参与政治派系的厌恶又抑制了成为政客的兴趣。对事业的选择只剩下一个,即成为现代意义上的专业人士,从传统士大夫到各种现代专家的转化已无可避免。”[12]